做大做强以博物馆为代表的文化引擎、做实做细全方位系统支撑，是“博物馆热”持续升温的必要前提，是以博物馆激发城市新活力的根本路径
最近上海哪里最City？上海博物馆(以下简称上博)理应榜上有名。“金字塔之巅：古埃及文明大展”吸引了来自全国各地的观众。相关数据显示，近期上博周边酒店的预订量同比上升近两成。
上海博物馆古埃及文明大展向公众开放，引来观众巨大的参观热情。本报记者 赖鑫琳 摄
上博的火爆并非个案，故宫博物院、中国国家博物馆、南京博物院、广汉三星堆博物馆等一票难求，已是这段时间媒体持续关注的热点。当掀开历史面纱的博物馆，成为大众，尤其是年轻人与外国人深入接触一座城市的门户，博物馆的意义便远远超越了文物的静态展陈。身处智媒场景、赛博时代，在博物馆空间内发生的具身体验可以给人们带来什么？博物馆乃至博物馆群又如何助力文化遗产活化、城市提质焕新？最City的博物馆给出了自己的答案。
博物馆的强大叙事性
最初始的问题在于如何准确理解博物馆的存在。从内容与形式上看，可以最直观地视为文物及衍生品的集合、呈现与展演。细究下去，文物的概念却远比想象中丰富得多，极大程度上承载着规范个人礼仪、汇集族群智慧、指导社会运行的重要功能，并基于各个朝代、各个地域的审美，以姿态各异的礼器形式流传后世。
放眼世界，作为世界最早的博物馆，亚历山大博物馆屡遭战火摧残，未能留下些许残垣断壁，但其传世的意义在于为博物馆的存在定下基调：这是思想汇集、知识输出的港口，是照亮一座城市、一个国家乃至辐射世界的灯塔。
博物馆的强大叙事性，一方面在于逆流而上、对话前人的回溯，另一方面更在于启迪当代、构建未来的书写。这种双向解锁的叙事结构，使得博物馆以缪斯之名，对于人类文明的推动展现出独一无二的主动性。正如在持续应答当代艺术如何经典化这一艺术发展史中的核心命题时，博物馆始终积极扮演着举足轻重的角色。一个典型的例子是，纽约现代艺术博物馆于1936年推出“立体主义与抽象艺术”展，毕加索、乔治·布拉克、皮特·蒙德里安、费尔南德·莱热等艺术运动领袖的重要作品悉数在列。首任馆长兼策展人阿尔弗雷德·巴尔以其敏锐的洞察力，透过展览梳理了一条崭新的艺术史脉络，这一贯穿1890年至1935年的现代艺术谱系图至今为艺术史研究与教学所广泛引用。而且，展览期间该馆凭借公开展演与公众教育的双重功能，指引人们对现代艺术发展观进行讨论并形成普遍共识。
身边的例子则有，今年于上海当代艺术博物馆举办的上海双年展。双年展始终鼓励艺术观点的复杂性及其表达的可能性，本届双年展以“宇宙电影”为题，来自世界各地的80余位艺术家以各类材料的自由搭建与展现形态的灵活互换，探讨关乎天人关系的“宇宙”概念。明暗变幻的展览空间，令观者在不同的位置经历着电影般的光影体验。在策展人安东·维多克看来，这些刺激观者通用感官的现场“镜头”自然而然地产生着排列、碰撞，仿佛蒙太奇手法，而从根本上说，电影就是在黑暗中闪烁的光线，携带着关于过去、现在甚至未来的信息。
由此产生的一种联想是：在博物馆的视野中，任何一段过去都是文明叙事的背景，任何潮流、主义、断言只是结绳记事上的某个节点，关照当下的思考在被不断书写，文明的图景因此有了连续可见的画面，最常见的便是装裱嵌框、一幅幅由古至今挂在博物馆的白墙上。
城市的文化驱动力
那么，博物馆的白墙(白立方)又从何而起？当你流连忘返于故宫、卢浮宫或冬宫时，红墙、金顶、满满当当的展品连同华丽的建筑本身，都是你手机出片率的保证。而白立方，这种截然不同、强调以白色单色调与简洁墙面将展品剥离于过往复杂环境的陈列范式，成为现代博物馆的特征之一。作品得以突出自身形态、观者得以获得平视角度，背后是博物馆对两者所持的客观与中立态度，预示着博物馆由珍宝殿或艺术俱乐部的形式向开放的现代艺术空间转换。
这些年来，博物馆在开放、联结、可持续等方面所做出的不懈努力，使其日益受到欢迎与重视。2015年，联合国可持续发展峰会通过了17个可持续发展目标，其中有确保包容和公平的优质教育、让全民终身享有学习机会，以及加强参与性、综合性、可持续的人类住区规划和管理能力等目标。那么，为2030年前全面实现这些目标，博物馆该如何发展？
近年来，中国的博物馆为文化可持续、城市可持续作出了一系列目标设定与行动落实。
首先是与数量增长同步实施的多样化建设。以上海为例，截至2023年底，上海市已备案博物馆165座，每15.1万人拥有一座博物馆，走在全国前列。更为重要的是，上海的博物馆门类繁多，涵盖历史、科技、自然、艺术、民俗等各个领域，除了综合性场馆，主攻垂直赛道的专题博物馆百花齐放。如上海造币博物馆、纺织博物馆、邮政博物馆等一批行业博物馆依托原生场景，帮助观者在沉浸式体验中见证上海各行各业的发展历程。值得一提的是，中国音数协游戏博物馆于上海开馆，除了展架上颜色各异、造型吸睛的游戏机令人爱不释手外，怀旧游戏厅瞬间连通曾经少年的快乐回忆。
设立游戏博物馆的初心在于记录与保存游戏文化，从某种程度上说，电子游戏的兴起以及中国游戏行业的跨越式发展，为我国波澜壮阔的改革开放史留下了生动的注脚。当玩转手游的孩童看到板砖般的“古董”机直呼惊奇时，当坐下打完一局再走成为参观游戏博物馆的指定动作时，观者的具身体验与时代的宏大叙事，在博物馆中便有了精准的交汇点，进而催生出个体的深刻理解。
必须认识到的是：能否在互动互联中完成对观者的知识传递及情绪价值满足，已是当下衡量博物馆展演力与传播力的核心指标。另一个有趣的例子是，上博配合“金字塔之巅”推出博物馆奇“喵”夜活动，首场便迎来200只盛装出席的“喵星人”。人猫共赴奇“喵”夜的奇妙，在于自然贴合了古埃及对猫神的热爱与崇拜，与展览主题浑然一体，并将宠物友好空间由咖啡馆、商场、公园拓展至严肃庄重的博物馆。
抱着自家猫与猫神巴斯泰特留影，为上博带来一波朋友圈内的巨大流量，显示出上博用户维系的敏锐度与执行力。拓开范围来看，这种执行力在联结与可持续层面的另一重积极表现，在于今天各级各类博物馆的美育圈层逐级下沉至周边社区，全年不间断地向最广泛人群提供公教活动、小规模艺术项目以及家庭日活动，从而成为有力推动城市建设与管理的文化驱动力。暑假期间，博物馆亲子游达到人气顶峰，前往上海市历史博物馆，在“光荣之城——上海市革命场馆联盟红色文物史料展”中展开红色研学；上博东馆开放了“古代文明探索宫”，内设实打实的田野现场，供小朋友挖泥考古；上海科技馆推出的“‘科’好玩了——寒暑假周末营”，请来科学家为孩子们讲述前沿科技、大国重器的故事；于西岸美术馆全新亮相的“真是个马戏团”，欢迎观众在游戏、装置、戏剧等各个环节尽情“捣蛋”……
大英博物馆在1759年向公众开放之际，便喊出了向好学与好奇的人们敞开大门的呼号；在《上海市城市总体规划(2016—2040)》中，增强高能级公共服务设施配置、推动公共交往空间品质提升，已然列入发展纲要。在当代城市发展中，紧密联结城市、为人民带来幸福感的博物馆建设已经越来越被重视。
激发城市新活力
一组令人惊喜的数字是，这个暑期遍布上海14个区的45家博物馆延长了开放时间，开展“奇妙夜”活动，以“特展+活动+文创+社交+生活”为核心设计思路，实现“博物馆赋彩美好生活”的愿景，亦为激活上海夜经济带来一股创新动能。
来自美团与大众点评的数据显示：6月以来，“博物馆”搜索热度环比增长超六成，西安、北京、上海、成都、武汉位列前五。不难想象，当博物馆的灯光打开，为夜幕中的城市天际线添上色彩，这些城市的经济布局、文化布局亦会焕然一新。
这里不得不提一个教科书级的案例：西班牙毕尔巴鄂的古根海姆博物馆。毕尔巴鄂这座19世纪依靠铁矿与煤矿一路高歌步入工业化的城市，在20世纪遭遇产业结构单一的城市发展通病而迅速没落，唯有将城市新的增长点寄希望于文化产业。1997年，古根海姆博物馆落成，其流线型多面体结构以及钛合金板覆盖的光泽表面，在阳光下呈现出不断变幻的光影效果，一经问世便吸引了世界的目光。博物馆第一年就迎来高达130万人次的游客，运营头三年游客数累计约400万，更因源源不断地输出杰夫·昆斯的《气球狗》、路易斯·布尔乔亚的大蜘蛛雕塑《妈妈》等现象级作品，直到今天仍然是文艺青年欧洲旅行的必游之地。古根海姆博物馆在2024年官方新闻稿中骄傲地自称为地区经济的强大引擎，对GDP的贡献超6.5亿欧元，各类相关活动带来了近1.4万个工作岗位。这样以一座博物馆复兴一座城市、以文化艺术带动城市经济转型升级的成功范例，被形象地总结为“古根海姆效应”。
回望上海，在全力打造红色文旅、生活秀带、人文水岸、艺术商圈、城市书房等一系列海派文化休闲空间的过程中，我们同样可以清晰看到博物馆、美术馆、图书馆、展示馆在其中起着以点带面、牵头发力的重要作用，那么，如何进一步形成与放大“上海博物馆效应”？解题思路或许是：找到并梳理文化产业与城市发展中其他重要领域的关联性、系统性、协同性，打通协调共进的淤点堵点，从而有效增强整体效能。
如何实践？我们不妨先将视野缩小至上博奇“喵”夜，入场检查宠物免疫证明，配备猫厕所、猫医生乃至宠物急救车，种种前置措施都是在系统观念下馆内小循环得以顺畅运行的保证。再将视野放大至上海文旅，外地游客“拖家带口”到上海看展，除带来门票以外、吃喝住行的“拉杆箱经济”，但炎炎夏日拉杆箱随身搬运的难题怎么解决？7月，上海地铁于人民广场、南京东路、豫园等核心文旅圈及商业圈的地铁站内，推出了行李寄存服务，使得游客一身轻松游上海成为可能。放眼全国，北上广以及大多数旅游城市，都相继推出了交通网点的寄存服务，这些站台与文旅景点、地方餐饮、公共卫生、金融支付、志愿者服务等机构一道，构成了相互作用、相互依赖的有机整体。
由此可见，做大做强以博物馆为代表的文化引擎、做实做细全方位系统支撑，是“博物馆热”持续升温的必要前提，是以博物馆激发城市新活力的根本路径。
(解放日报 作者花晖系上海交通大学媒体与传播学院副教授)
